陶穀   

 

    經年跑大陸自助旅行,朋友問我可有豔遇,我笑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蓋這種事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說沒有,人家會懷疑我身上男性荷爾蒙不夠,說有,人家會以為我是登徒子到處尋春。大陸紅顏難惹陷阱多,我一向敬而遠之。倒是十幾年前我在西藏旅行時曾經和一位日本美眉有一段「準豔遇」,可公諸於世。 

 

   話說去西藏最高湖泊納木錯回程途中,碧綠如茵的草原上,念青唐古喇山像蒙著白紗的少女,在遠方注視著我,行經一遊牧人家,我要求司機停下拍照,正好此時別處也停靠一台吉普車,有位學生模樣的日本女孩向我走來,並用英文跟我交談,原來是要跟我借底片。我用日文跟她說我沒有負片只有正片,要的話倒是可以送她兩卷,她欣然接受並和我聊了一會兒,像是我們住在拉薩哪裡?附近還有什麼好玩之類的話題……. 

 

   回到拉薩接下來幾天為自由活動日,我一個人到處溜轉,從白天玩到晚上,甚至為了拍夜景和日出乾脆在外過夜。隔日回到住處,隊友告訴我昨天那日本女孩晚上來我房間找過我好幾次,最晚一次是半夜12點多。帶著揶揄的眼光,拿出一紙條給我,說是她留給我的。留言上說她本想找我一起出去逛拉薩城,數訪未遇。並詳載她離開拉薩的行程及現今住處,信末她希望我回來時去她的住處找她。我一看時間,已是隔天晚上九點多,看來明天她就要離開了。我信步走過幾條街,到她所在的民宿旅館。 

 

   「啊!Midoli終於找到妳了~」,走進她的房門我立刻喊她的名子,(不過”終於找到你”這句話應該她說才對)她也很大方和我打招呼,並且顯得很開心。我環顧四周,這房間顯然是單人套房,不像一般自助旅行者為了省錢大多是幾個人共住一間。略顯幽暗的房間給人一種浪漫的遐想與衝動,我當時單身又沒女朋友,但為了避嫌我還是決定到別處說話較好。

 

   「Midoli,我有帶幾張這兩天拍的照片要送妳,交誼廳那裏比較亮,我們去那裏看好不好?」 

 

   我知道從現在的眼光來看,我當時那樣做是很不解風情,甚至是迂腐的,我不是故作清高,每個人的處世原則不一樣,我那樣做只是基於對女性的尊重,畢竟我和她只見過一次面,而且我也不知她怎麼對待這一段偶然的相遇。

 

   倒是這一段往事讓我想起明朝唐伯虎的一幅畫「陶穀贈詞圖」。

 

   想來是明月清風,後院花園裡,一名士與懷抱琵琶女子對坐,脩竹、芭蕉、奇石、古松和屏風圍成一個小小的天地,左下角有一僕童,正在烹茶但亦隔絕於外,只見女子巧笑嫣然,著白裳,披藍巾,蔥白纖指彈撥著琵琶,嬌媚地翹起一足,露出那繡花三寸金蓮(*註一),秋波款款望著這位名士,而名士雖不敢直視這名女子,但右手隨著琴音敲打拍子,榻旁筆墨齊備,似乎正在構思如何把這多情的夜晚,化作詩詞好贈與佳人。

 

   唐寅生性放蕩不羈,善畫仕女圖,這幅畫構圖很特殊,採俯視深遠的角度,似乎有意與故事本身保持距離,以第三者客觀的角度(或者說「偷窺」的角度),做理性批判的意味。(*註二)

 

   陶穀(九0三~九七0年),為後周(北宋前身)士大夫,根據「南唐拾遺」記載,他奉皇帝之命,出使尚未降服的南唐,當時南唐的君主是中主李璟(李後主李煜之父也),對於這位態度傲慢氣勢凌人,且出言不遜,擺出強國架勢的使臣,感到又氣又無奈,此時大臣韓熙載遂獻出「美人計」,派家妓秦蒻蘭假做驛卒之女勾引陶穀。

 

   於是樸拙裝扮的秦蒻蘭在陶穀住處,打掃庭院,端送茶水故意引陶注意,而陶穀見獵心喜,見此溫婉女子,立即刻意逢迎與她談笑甚歡,以致在南唐設國宴款待的前一晚,情不自禁,違背君子「慎獨」之戒,與秦蒻蘭成繾綣之好。意猶未盡,還寫了一首情意綿綿的「風光好」給她,詞曰:

 

好因緣,惡因緣,只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琵琶撥盡相思調,知音少,待得鸞膠續斷絃,是何年? (*註三)

 

   第二天宴席間,陶穀正襟危坐,依然一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此時歌妓舞妓魚貫入場助興,卻聽得其中一人演唱陶穀昨夜所贈之詞,抬頭一看,卻不是秦蒻蘭是誰!陶穀至此方知秦乃風塵女子,當場羞愧不已,退席後隨即赧然回後周。

 

   唐寅在圖的右上方題了一首詩,詩曰:

 

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

當時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發紅。

 

大意是說萍水相逢,一夜風流有何不可,贈詩聊表紀念更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換做我是陶穀,才不會臉紅發愧呢!顯然生性豪放厭惡禮教的唐寅對於陶穀這段風流給的註解是:

「做人幹嘛表裡不一,假道學的下場就是這樣」。

 

   我對於這幅畫印象深刻,倒不在於它的畫風或技巧,而在於背後的意涵,這幅畫並不是「八股畫」教人「君子慎獨」的道理,事實上「君子慎獨」也不是什麼金科玉律,「不慎獨」有時才能擦撞出生命的火花。這幅畫是唐寅要表達自己的文人個性,那就是:

「我,不清高;但我不會故作清高」。

 

   我也常在想如果陶穀知道她是妓女,還會和她發生一夜情嗎?(哈!答案可能是「會」,但應該不會「贈詩」)又為什麼不能和妓女談戀愛?

 

   時光回到二十世紀的某天,當我打開網路信箱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封來自日本的e-mail,Midoli在事隔多年後竟然寄信給我,她告訴我她在中國遊學了一陣子之後,跑到韓國去工作,現在又回到日本了,並說很高興認識我這個朋友,有什麼旅遊心得或照片請我與她分享。我心中感觸良多,回想起和她在拉薩的那晚,我不知道如果我留在她房間向她示愛,得到的是臉上被摑的五個指印,還是良宵一夜,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我的觀感一定和現在大不相同。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避免男女獨處是對的,每個人情狀不一樣也很難說對錯,我想表達的其實和唐寅一樣,人要誠實的面對自己,只有選擇,沒有對錯。但,不要表裡不一。

 

                                   大羊.2010.M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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