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坐圖局部)
<夜坐圖>
一家四口假日常到中央大學門口的茶藝館吃飯,店名曰:「友竹居」。佔地雖不廣但布置典雅,曲巷迴廊小橋流水,中式的古典家具,滿壁的書畫裝飾,吃飯之餘很適合下棋聊天。
兒子問我此店為何取名「友竹居」?我說因為它四周種了很多竹子與竹為友啊!蘇東坡說過:「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正說明文人雅士都喜歡竹子。兒子喜歡吃竹筍但很難了解竹子和文人的關係。最近台北故宮正在展覽明朝沈周的畫,其中一幅叫「夜坐圖」,畫的正是他於山中住家「有竹居」夜晚靜坐頓悟的情景,更特別的是他還寫了一篇文章在上面,今天就來說說這幅畫吧!
說起沈周這個人在當代人文薈萃的蘇州可是非常有名,畫史將他和文徵明、唐伯虎、仇英合稱「明四家」,這順序雖是用年紀來排的,但不論後世評價,或當朝名望,以他在畫壇承先啟後的地位,稱他為四家之首實不為過。(何況他還是文徵明的老師呢!)此翁江蘇吳縣人。字啟南,號石田,晚號白石翁,書法、繪畫和詩文皆名重一時,家中頗有祖業生活還算優渥,但博學多聞的他甘為布衣,看淡功名終身不應科舉。晚年耕讀於別莊「有竹居」,這幅「夜坐圖」可以一窺他的中心思想,不但是他的精心之作,也是明朝文人畫的代表作之一。
這是一幅立軸的圖畫,縱84.8公分 橫21.8公分,畫不大而且版面文字和圖畫的配置非常特殊,幾乎各佔一半,字並不是完畫後添寫的,而是一開始構圖就留這麼一大片天空準備大書特書,國畫中立軸的欣賞是由下往上,所以理論上沈周也是要我們先看畫再看文吧!
此畫為輻射狀構圖,只見畫的中心有一人正襟危坐在書齋,左右兩顆稀疏的樹襯托亭屋,更遠延伸兩座靜肅淡雅的山峰。前景以橋以樹以石分叉布置,天空為密布的文字所遮掩,可以說這一切似乎讓獨坐的人形成一個密閉的世界,而這世界正適合靜坐冥想,(說是冥想其實也不盡然,因為他的感官其實是有探索外在事物,這點我們等一下談到內文再說),輻射的構圖也仿佛代表有了這個靜坐的人才有這個外在世界的延伸與存在…
沈周非常崇拜元四家中的黃公望,也曾經收藏他的名作「富春山居圖」,觀此畫確有其餘韻,尤其是山峰和樹的部分,但仔細分析,黃公望的畫乾筆較多而此畫則較多濕筆,並以淡墨花青著色,讓整體顯得溫潤厚重,我想也許是較適合表現夜色和內心思想使然。所以筆墨部分我認為受元代末四大家之一的吳鎮所影響也許更多些。(反正他元四家的筆墨都精研過而且也融入自己的風格,所以並不足為奇)
只見靜坐之人,雖潦潦幾筆勾出但感覺得出正襟危坐,閉目沉思的樣子,在夜空下神韻盎然,他在想什麼呢?不用猜,沈周直接寫出來給你看。
寒夜寢甚甘,夜分而寤,神度爽然,弗能復寐,乃批衣起坐,一燈熒然相對,案上書數帙,漫取一編讀之;稍倦,置書束手危坐,久雨新霽,月色淡淡映窗戶。四聽闐然,蓋覺清耿之久,漸有所聞。聞風聲憾竹木,號號鳴,使人起特立不回之志,聞犬聲狺狺而苦,使人起閑邪禦寇之志。聞小大鼓聲,小者薄而遠者源源不絕,起幽憂不平之思,官鼓甚近,由三撾以至四至五,漸急以趨曉,俄東北聲鐘,鐘得雨霽,音極清越,聞之又有待旦興作之思,不能已焉。
餘性喜夜坐,每攤書燈下,反覆之,迨二更方已為當。然人喧未息而又心在文字間,未常得外靜而內定。 於今夕者,凡諸聲色,蓋以定靜得之,故足以澄人心神情而發其志意如此。且他時非無是聲色也,非不接於人耳目中也,然形為物役而心趣隨之,聰隱於鏗訇,明隱于文華,是故物之益於人者寡而損人者多。有若今之聲色不異於彼,而一觸耳目,梨然與我妙合,則其為鏗訇文華者,未始不為吾進修之資,而物足以役人也已。 聲絕色泯,而吾之志沖然特存,則所謂志者果內乎外乎,其有於物乎,得因物以發乎?是必有以辨矣。於乎,吾於是而辨焉。
夜坐之力宏矣哉!嗣當齋心孤坐,於更長明燭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體之妙,以為修已應物之地,將必有所得也。
作夜坐記。弘治壬子秋七月既望,長洲沈周。
(夜坐圖局部-夜坐記)
但凡寫內心稀微之處,不易看懂,且每個人解釋不同。本人國學不佳無意逐字翻譯,就我的解讀大意如下--在初秋時分的夜晚,往常他都是點燭夜讀到二更,當天他卻把書拋開仔細的聽外界的聲音,發現原來之前專心看書不知夜晚有這麼多豐富的聲音;有山風憾竹之號,有夜犬狺狺之聲,有報時官鼓之鳴,還有雨霽曉鐘之響。這些聲音如果你正專心(或沉溺)在某些事情你是不會聽到的,而即使聽到若你無法澄心聆聽,聽到的也許只是噪音,也就是說如果只用耳朵聽你只聽到外在的聲音,如果你願意用心去聽那麼它可以讓你得到啟發並洗滌心志。
後來我看了一篇王正華的論文,裡面提到方聞的「Images of the Mind 」一書,最早提出沈周的這篇文章很可能是受了當代學者陳獻章思想中”得”的觀念影響,藉靜思之法而獲得直觀式的感應及了解,對外界聲色刺激有正確的反應,反而可以”澄人心神情而發其志意”。
詩畫對沈周而言,正如同正確的聲色刺激一樣,是言志之資。王正華甚至把沈周和陳獻章交往的證據也查了一清二楚。對於陳獻章的思想文章我沒研究,是否吻合我不知道,但每個人的思想都有時代背景或學者影響,應是合理的推測。
這幅畫似乎是他要表明自己一個悟道的經過,好像在說讀書求道有時候反而是捨近求遠,把書放下由靜坐中培養應物胸懷,用心理解並探索萬物和自己的關係,那麼便可以從容應對這紛擾的世界,讓心不逾矩得到最大的自由。”道”,夫復何求也!!
相對於沈周60歲時寫下這篇夜坐文章,北宋大文豪蘇軾,天資聰穎悟性極高,在10歲的時候寫過一篇「黠鼠賦」,我認為可以拿來和這篇「夜坐圖」文章比較一下。全文如下:
「蘇子夜坐,有鼠方齧。拊床而止之,既止複作。使童子燭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聲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見閉而不得去者也。」發而視之寂無所有,舉燭而索,中有死鼠。童子驚曰:「是方囓也,而遽死耶?向為何聲,豈其鬼耶?」覆而出之,墮地乃走,雖有敏者,莫措其手。
蘇子歎曰:「異哉!是鼠之黠也。閉於橐中,橐堅而不可穴也。故不囓而囓,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形 求脫也。吾聞有生,莫智於人。擾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卒見使於一鼠;墮此蟲之計中,驚脫兔於處女,烏在其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馀者曰:「汝惟多學而識之,望道而未見也。不一於汝,而二於物,故一鼠之囓而為之變也。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無失聲於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於蜂蠆。此不一之患也。言出於汝,而忘之耶?」餘俯而笑,仰而覺。使童子執筆,記餘之作。」
偷懶一下,這裡我就直接引用度凡老師精彩的翻譯好了:
「蘇子在夜裡坐著,有隻老鼠在咬東西。 蘇子拍擊床板,聲音就停止了,停止了又發出聲音。蘇子命令童子拿蠟燭照老鼠,有一個空袋子,發出嘐嘐聱聱的聲音。童子說:「啊,這隻老鼠被關住就不能離開了。」童子打開袋子來看裡面,寂靜的什麼也沒有。童子舉起蠟燭來尋找,袋子中有一隻死老鼠,童子驚訝地說:「老鼠剛剛還在叫的,怎麼會突然死了呢?剛才是什麼聲音,難道是鬼嗎?」童子把袋子翻過來倒出老鼠,老鼠一落地就跑了。就是身手再敏捷的人也措手不及。
蘇子感嘆說:「奇怪啊,這是老鼠的狡猾啊!老鼠被關在袋子裡,袋子是堅固的、老鼠不能夠鑽洞的。所以老鼠沒有咬袋子卻裝作在咬,用聲音來招致人來;沒有死卻裝死,用外表求得逃脫。我聽說有生命的東西,沒有什麼動物比人更有智慧的了。人能馴化神龍、捉住蛟龍、捉取神龜、狩獵麒麟,役使世界上所有的東西然後主宰他們,最終被一隻老鼠利用。陷入這隻老鼠的計謀中,我驚訝於老鼠從極靜到極動的變化,人的智慧又在哪裡呢?」
我坐下來,閉眼打盹,自己在心裡想這件事的原因。好像有人對我說:「你只是多學而記住一點知識,但還是離『道』很遠。你自己心裡不專心,又受了外界事物的干擾、左右,所以一隻老鼠發出叫聲就能招引你受它支配,幫牠改變困境。人能夠在打破價值千金的碧玉時不動聲色,而在打破一口鍋時失聲尖叫;人能夠搏取猛虎,可見到蜂蠍時不免變色,這是不專一的結果。這是你早說過的話,忘記了嗎?」我俯下身子笑了,仰起身子又醒悟了。我於是命令童子拿著筆,記下了我的文章」
(夜坐圖局部)
內文要告訴我們的當然不是老鼠多麼奸詐(可是我相信現代人真遇到這種事可能只會啐罵一句:可惡,TMD竟敢騙我。而不會自我反省得到啟發)。
「不一於汝,而二於物」, 是蘇子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我不知道他那時候是否有讀過老莊的書,不過這句話有老子「清靜無為」和莊子「通於一而萬事畢」,「一心定而萬物服」的思想,事實上並不是老鼠騙了你,而是你自己不夠專心,不夠通曉事理被自己的心智所蒙騙,老鼠不過是做牠該做的事而已。也就是說如果你要專心靜坐就不要被外物所干擾,如果你正在讀書就專心讀書,如果你在吃飯就專心於吃飯,穿襪就專心於穿襪,而如果你改變心意要專心於研究老鼠的行為那就專心的去研究,通曉事理後就無所謂老鼠騙或不騙了。
「黠鼠賦」表面上看起來和「夜坐圖」文中觀念好像大相逕庭,一是認為不應受外物干擾專一於心,一是傾聽外界聲音,內化於心;但我認為其中是有些相通處的。
我們來假想一下,如果沈周在靜坐的時候聽到老鼠咬東西的聲音會怎樣?
老鼠的聲音是否能讓沈周產生心智昇華的作用才是重點,如果不能想必沈周會忽略這個聲音繼續專注於靜心,更不用說起來查看了。而蘇軾當時如果夜坐正在思考某件事,事實上他也不該為此分心,除非他想要改成研究老鼠的行為。
打個有趣的比方,這有點像是沈周在吃飯(如同靜坐)的時候,面對桌上的飯、蔬菜、和醃肉,(就好像面對風聲、狗吠、鼓聲..)不是只有舌頭的味道,而是嚐到飯聯想到禾穀與農夫的關係,吃了醃肉便想到醃漬文化的底蘊,一樣一樣嚐也就一樣一樣領悟人與食物的關係,(很像最近很紅的節目-舌尖上的中國)因為這麼專心所以當然不會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這麼說來,和蘇軾「不一於汝,而二於物」的道理是不是有些雷同呢!
(夜坐圖全圖)
世間的道理本來就是相通的,只是從不同的面向去解讀而已,中國思想家輩出,在蘇軾之前有程顥、程頤,在蘇軾之後有朱熹;沈周生前有陳獻之,沈周之後更有王陽明、黃宗羲、顧炎武等大家。看完「夜坐圖」不但讓我有機會瞻仰古人的丰采,更讓我體會每個人都應該偶爾靜坐,聆聽外界也聆聽自己的聲音,不管你的家是在山中還是都市。心靜,哪裡都是「有竹居」。
大羊.2014.Feb.
